一个让你找遍全宇宙的人,再见面却不再是原本的她|周末小说
编者按:一个家族成员对其三缄其口,遮遮掩掩的女子,身上似乎隐藏着跟整个星球甚至宇宙有关的巨大秘密。当你找寻遍整个宇宙,终于在传奇之城博物馆遇见她的时刻,这的确是你要找的人,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自己。
然而,这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,而是一篇认真的科幻小说。请细细品味每个细节,一定读到结尾。
⚠️ 本文较长,共10p,可分批阅读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“在聊天中置顶”,可随时回传。
传奇之城博物馆
作者 | 罗伯特·里德
1
沃尔特·菲茨杰拉德是保险行业的一颗新星,居住在远离我们的波士顿,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可爱的波西米亚女孩,她的名字叫做麦蒂·弗斯特。为期一周的求爱攻势之后,他迎来了由圣公会牧师主持的婚礼。随后,这对新婚燕尔的才子佳人住进了波士顿灯塔街区附近的公寓。麦蒂成为了我母亲的舅妈,但她很快就离开了。这段罗曼史结束一年之后,除了税单和照片,往昔岁月的痕迹荡然无存。很快沃尔特搬回了位于中西部的老家,娶了一位本地姑娘,膝下育有一儿一女。他们都是我妈妈的表亲,可能听起来有点奇怪,他们竟然都知道麦蒂的存在。他们或多或少地知道,她是一位淑女,经常坐飞机来他们家过节。但那时他们还小,由于某种或某些原因,父母并没有向他们解释这位女士的地位。
这本身就值得回忆。
妈妈比她的表亲要大十岁,但她对这位“波士顿娇妻”也所知不多。她在圣诞聚会上见过这位风姿卓越、充满艺术气息的女士——据说麦蒂是一位绘画与演说的天才,她的生活中充满了频繁的旅行、鸡尾酒和香烟。妈妈很难确定究竟是哪一部分回忆最吸引她,但是后来她得知了深不可测的家族秘密,因而对坐在沃尔特现任妻子身边的这位女人感到不可思议。两任妻子愉快地寒暄着,没有流露出一点忌妒的神情。
圣诞节充满了照相机的闪光。我十一岁的时候,无意中看到了当时遗留下来的三张照片。
“这是谁啊?”我问。
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。他们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法回答,更别说别人的了。
何况是关于神秘的麦蒂。
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,妈妈正从我面前经过,她很容易猜到,在照片上的那么多人里,是哪张面孔吸引了我的好奇心。
“哦,那是我舅舅沃尔特的首任妻子。”
照片的白色边缘留有印戳,表明其诞生于1965年3月,但这只是照片冲印的时间。相册里的照片拍摄于1964年圣诞节,里面的一些主人公笑着合影留念,另一些人则对镜头视而不见。然后,就是这位女士,举止端庄,笑得很有分寸感,但也很灿烂。她随意地弯着胳膊,两指夹着香烟,甚至连一个对世事懵懂的男孩,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庞。我向母亲说出了我对她产生的第一印象。
“她确实与众不同。”我说。或者说,她就是不一样。
妈妈由衷地赞同,与我拉起了家常。她回忆了一些过去她从未提起的往事。她的表亲住在外地,但去年她还与他们共进午餐,拜访了他们的家人。妈妈称赞他们的母亲亲切贤良,关于麦蒂的话匣子由此打开。妈妈为什么会这么说呢?因为这位女士允许沃尔特的前妻参加家庭聚会活动。
猜猜看,这个故事的线索将通向何方?
是的,这真是令人深感意外的讯息。实际上,它犹如风雷闪电,突如其来,让人难以平静。
是的,妈妈的表亲回忆起了这位漂亮女士的过去。但麦蒂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位朋友,如此而已。但妈妈讲述的故事怎么这么不一样?除非她说的是真的。我的外婆,也就是沃尔特的妹妹,也讲述过这段历史。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不应该再被视为秘密。何况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,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真相呢?
午餐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,留下了困惑和想要刨根究底的愠气。沃尔特家里召开了紧急家庭会议。妈妈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,但很容易想象他们家人之间的对话。难以启齿的问题,伴随着迟到的忏悔。“我说的都是真相,哪有丑闻?”她问我。如果我是陪审员就好了,可惜当时我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。妈妈没有故意泄露任何人的秘密,她拒绝接受任何谴责。每个父母都有责任告诉孩子真相。由于家里的大人不履行这一职责,她便主动站了出来。实际上,这件事让她变得喋喋不休,反复描述着那两位永远比她小的表亲脸上涌现出的震惊神情。
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。但对我而言,那天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我对自己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:我竟然能被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迷住。无疑,看麦蒂35年前这副注视的神情,怎么都会觉得她是个美人。她抽着不祥而又堕落的烟,无比美好。我想着,她拍完照片的那一刻,烟雾从那聪慧而又瘦削的脸庞吹散开。她的头发乌亮齐耳,嘴纤细,下巴尖削,眼中却只有一个谜。更令世人惊讶的是她选择的前夫:过早秃顶和发福了的沃尔特,默默地坐在第二位妻子的身旁。选什么样的配偶,是漂亮女人的权利,我不得不承认。之后我开始渐渐理解人性,这我才意识到,在曾经的岁月里,沃尔特一定对漂亮姑娘们有极大的吸引力,知道投其所好。
不过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,坐在客厅里,努力去理解那些面孔和奥秘。直到现在,有些秘密仍无从解答。
妈妈欲言又止,结束了这段对话。
她想向我讲述什么呢?
没关系,我继续问道:“她后来去了哪里呢?”
“我舅妈吗?”
“对啊!”我期待看到她年老后的最新照片,看着她吞云吐雾、举杯痛饮、尽情消费。但是,一切都没有可能了。妈妈给了我一个冷冰冰的答案,让她的故事显得更加真实。
“麦蒂去世了。”她平静地说道,语气里没有掠过一丝悲伤。
这种语调让我感到奇怪。
“在土耳其,伊斯坦布尔市。”她补充道。
有生以来第一次,我凝视着一位已逝异性的照片,长达几分钟之久。整整一天,我都感到若有所失。
“她当时遇到了车祸,科林,1965年。”
再过几个月,我们就迎来了新世纪。但离真相的最终揭开,还要再等四十年。无论我母亲知道多少真相,无论她心中对那些秘密有些什么结论,她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在我面前讲述那奇异又特别的真实想法。
2
我叫科林,1988年出生,在沉闷、无聊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。那时的互联网还“半生不熟”,电脑设备只是假装聪明,摆出做朋友的样子。科学贩卖着喧嚣和宏大的蓝图,却收获寥寥。核聚变永远承诺于20年后实现。基因技术得到了发展,但仅仅用于培育抗病小麦和更加漂亮的花卉。SETI项目获得的投资,也就是勉强维持那几座在宇宙中找不到目标的射电望远镜。
我成年以后,也娶了一位漂亮妻子。但她既不神秘,也毫无文艺风格,更是从来不附庸风雅。我们是全世界最为普通的一对夫妻,生儿育女,看起来岁月静好。但人人都会往前走,比如我们两个人到中年,蓦然对视却突然发现,也许最好的结局是好聚好散。
重新单身,就渴望改变。我在另一个州找了新工作。击垮了谷歌和苹果的精确定位公司认可我的能力,雇了我。在外人看来,我所在的公司如此高大上。但我有自知之明:我毫无特别之处。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,市值数万亿,人才济济,群英荟萃,市场前景广阔。但公司越大,就越需要无趣的专业人员来管理公司的现金与电子货币。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岗位是会计。账目管理还是要让人工智能来做,所谓人工智能,是在我广阔而活跃的人性中所埋入的智能服务。这就是精确定位系统,一个不停重塑人性和这个金色新世界的技术奇迹。
我们并不是第一家涉足机器感知领域的公司,但我们是这一领域最接受机器的人,因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就:如压制饼干一般流水而出的核聚变反应堆;用瓶装阳光和空气培育出的无穷食物;延年益寿;智力提升;没准还能造出星际飞船,穿透宇宙的量子空间——这个宇宙其实比我们想的要大,但也其实很小。
梦想接二连三实现的时代到来了。反正看来如此。而在这个时代,这些掌握命脉的机器,都要听令于我。
人们总以为自己身属不凡。
但我们总搞错。
3
我的母亲在喋喋不休方面很有天赋,我都记不得自己听到过多少回麦蒂的故事了。估计她觉得还不够,但她也总有办法改改故事,给里面加点新东西。
举个例子。作为一个年轻人,我擅长数学,并了解人性,于是提出了两种可能,声情并茂,值得分享。
“麦蒂需要钱吧?”我说。
“你瞎说什么呢?”她问道。
“为什么她来参加圣诞聚会呢?这是沃尔特给她下一年生活费的方式吧。”
“噢!你是说他们之间有这样的离婚协议?”
“为什么会没有呢?”
“因为没有什么赡养费啊!”母亲说。“他们优雅地分手了。她靠艺术生活。”
多少艺术家能够付得起房租呢,更不用说美酒和机票了。但也有一种可能,这种可能说起来尖酸刻薄却显而易见。“那他们就是还有性关系,”我说,“一年见几天,沃尔特也没准给钱。”
“噢,上帝!那是不可能的!”她说。
此时此刻,我的母亲感受到了压力。她的儿子长大了,逼她面对事实。仔细想想,倒也没要求讲出真相。
“或许……”我欲言又止。
“或许什么?”她生气地问。
“前任妻子和现任妻子喜欢彼此啊,您能听懂我的意思吧?”
“科林。”她说,许多话已经从心里涌到她的嘴边。
但多说无益。妈妈转过身,匆匆离开了房间。
每个家庭都会与尴尬的午餐和糟糕的下午。当岁月流逝,母亲躺进一张干净整洁的现代化病床上,等待死亡的到来时,麦蒂的故事重新回到了本来的样子。此刻我决定划设尊重彼此的底线,不再制造麻烦。
“伊斯坦布尔,”她问,“我跟你提过伊斯坦布尔吗?”
“你麦蒂舅妈就死在那儿。”我回答。
“噢,我跟你讲过这件事啊?”
“讲过一两回吧。”
她的脸上露出了异乎寻常的灿烂笑容。“但我没跟你说过那个大秘密,对吧?”
“我不知道,妈,什么大秘密啊?”
“沃尔特舅舅只告诉过我一个人,谁都不知道。”
这听起来有点新鲜感。也可能她以前说过,但我当时没注意听?“沃尔特和您说过什么呢?”我问道,不敢确定是什么样的秘密。
“我的舅妈可不是一般人,能力惊人。”妈妈说道。“绝对是。”
我点点头,等待她揭晓秘密。
“麦蒂舅妈,对,您和我说过,她算是个艺术家。”
“她能力非凡,这是她最特别的地方。那些老照片,丝毫无法记录这一点。但又有什么能记录她的特殊能力呢?她的能力令人难以置信。当时我们都惊呆了。”
一提起这个名字,我就会想起麦蒂的脸庞。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离异男子,我仍然沉迷于一张黑白照片,我非常珍惜这种感觉。在已经过世的沃尔特和他的第一、第二任妻子三人之间,形成了奇妙的婚姻安排。这多么令人惊羡。
“我没法说出那个女人最不可思议之处在哪儿。”妈妈继续说道,“你舅舅也无法向我解释清楚。”
沃尔特可不是我舅舅,但我不敢打断她。
“很抱歉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,那天麦蒂被注意到了。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吧,我猜。要不是她的一幅油画,要不是她的众多诗篇,我不知道它们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,但他们挑出了她。于是她得到了那份罕见的荣耀。”
“他们挑出了她?”我重复道。开始瞎琢磨,我想象着去世的舅姥姥出现在斯德哥尔摩,身穿礼服,颈挂金牌。
“沃尔特有一次说,‘在我们之中极少有人会被注意到。’”
真相开始浮出水面。
“沃尔特的声音沙哑而迷人,”妈妈说道,“很有男人气慨,充满智慧,‘但我们家的麦蒂’,他说道,‘是最幸运的人之一。’”
“谁注意到了她?”我问。
“噢,”妈妈应道,随后露出了合谋者一般的笑容,“我可不能告诉你,科林。我发过誓,不能说出去。”
这个苍老,虚弱的妇人。在这样的时候,我会觉得她已经老糊涂了。
于是我呼唤他,“喂,妈妈。”
但她还算清醒,听到我的声音,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腕上,说道:“就是那些你不会相信的事情,确实在你那可爱舅妈的身上发生了。”
4
老人都擅长重新组合往事。但身处这个日益远离疾病和死亡的世界,有些幸运已经快要消失,这就是其中之一。
我的母亲已处于人生的尽头。每周均会发生医学奇迹,但她正以自己的步调走向上帝。再多几天,再多个五年,也许能救她回来。但最后总还是有一场葬礼,和在世的亲朋好友握手,处理妈妈的遗产。除了这些接踵而来的杂事。我最近升了一次职又来了一次更大的,繁重的工作一直让我沉浸其中。直到半年后,我在一个空调柜里发现了几个盒子,打开后,我发现里面装着很多小盒子,麦蒂的三张照片在一个鞋盒之中等待着我的鉴赏。
其中的两张照片不怎么值得关心:一张麦蒂的样子失焦了,另一张则曝光过度。我一直忘不掉的,是那张她从另一个时代注视我的照片,让我回味了很久。只是随手之举,我把照片和关于她的点滴所知,输入了精确定位公司的内部搜索引擎。
引擎搜索了世界上每一张可以找到的照片。
以及所有的公共记录。
只一会功夫,几千张照片被收拢出来,这些图像带出了一个在1965年春天戛然而止的故事。在伊斯坦布尔,一位英国游客拍摄了一幅街景,照片前景捕捉到一位坐在咖啡馆里的美国女士,她翌日会死在一场车祸中。事故原因在报纸上有报道,警方档案也有记录,这些都翻译成了现在的美式英语。我阅读这些内容的十分钟里,再未发现新的讯息。
搜索引擎提出的,只是一个寻常的问题:系统是否应继续搜寻这位女士的影像资料?
咒语的力量,部分源自可以随后念出
“当然。”这就是我的咒语,说完之后,我又去整理妈妈最爱的物品和被遗忘在角落的杂物,心里确定不会再搜到任何结果。
5
越来越少的公司为员工建设人造攀岩墙,让大家观赏着对方的窘况的同时,锻炼锻炼肌肉。
▲ 图片作者:Guillaume Gennet
精确定位公司也没有建造攀岩墙,却拥有一座大山。然而,这可不是科罗拉多州或中亚地区的山脉。精确定位公司的大山不对普通人开放。这座大山,是算法与精细数据搭建的奇迹,由我们内部技术部门全权养护,公司里与我们协同开展业务的地理学专家也能涉足这里。较低的斜坡上一片宁谧,而虚拟的山体却非常陡峭,露出迷人的狰狞。任何员工都可以随心所欲、自由自在地到山间漫步。运动在精确定位公司是优先级事项。与同事建立友谊是另一个目标。光速的限制仍然存在,但亚地幔光学线路可以实现数据的微秒传输。这让数据部门的我可以有闲情进入长满松树的林荫小道,向上步行二十分钟,来到一个视线良好的位置:一条蜿蜒河谷上游的两公里处,离蓝色冰晶和环形云朵围绕的虚拟山峰有两公里远。
我刚过六十七岁,但正在进行生理回调,目标是重返四十岁。当然如果你喜欢,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年轻。在虚拟世界里,我已经徒步了上百次,习惯在这处景致停下来,将两个手指放在手腕上,感受自己越来越年轻的心脏。但那天一帮陌生人让我分心了。有三个人在悬崖边缘休憩,上方的空气扭曲形成了一个镜面。我没有数心跳次数,而是加入他们的行列。政策鼓励这么做,毕竟我们是同一个大公司的同事。按理说,我们应该并肩前行,不论所在、地位或某种理应的傲气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其中一人说道。
“他做不到的。”另一人很有把握地回复说。
“但他有可能。”第三个人提醒道。然后她拉起遮光板,向控制我们上空三公里处天气的模拟系统发出指令。
并没有按下“杀死”键那么夸张,但最终效果并无二样。通过镜头,我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。他爬过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石头。他充满力量,无所畏惧,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。这位绅士并不是真的在虚拟悬崖一百米之下的地方。虚拟大山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:精确定位公司之山的特性是不可逾越。我偶遇的三位攀援者就是设计者,总是失眠难寐,担心哪位勇者或幸运儿击败了他们孕育的这座宝贝。
梦幻般的风暴平地而起,狂风漫卷浮云。登山者消失于其后。
“下去了”一人舒心地说道。
无人丧生,当然。这是运营一座虚拟大山而非真正养护一片崇山峻岭的另一个原因吧。
不过这三位接下来要赶紧改进一下他们的山了,但就像所有在公司里的事情,凡事都有限度。他们中的两人是艺术家。第三位是科学博士,他将世界视为一系列纵横交错的沉积物与裂谷。他负责设计大山的运行体系,艺术家们则努力按照数理规则和预算限额,绘制具体的图景。数据不是免费的。即使是最小的数据,都会占用存储空间和消耗电量。换句话说,数据需要住所,而每个住所都需要钱。
我偷听着对话,但丝毫未听懂他们对话的含义。
他们沉浸在私人话题里,对我视而不见,却并不让人觉得被冒犯。
然后,我让所有人吓了一跳,包括我自己。
“我可以帮忙。”我做出了决定。
那个地理学家显得比我还老。是因为他不愿意回调年纪,还是用了老年虚拟形象?暂且不论为什么,这位银发同事警告道:“这可不是搭积木、垒砖头那么简单。”
“我完全明白这一点。”我说道。
但他知道的很多:“你在财务部工作。”
三人内心原本涌现出希望,但识别我的身份后,希望又消失无踪。我只是个记账员,是的,这让我处处低人一等。
然后我向他们说了一个数字。
“你再说一遍。”女艺术家开口了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她的同事问道。
“你们的虚拟山让人痴迷,但不是最要紧的事情。”我说道,“我能感觉到你们在资金方面的需求。有部门能够提供额外的资源。再过六个小时,蛋糕的一部分就要被吃掉了。这是每天司空见惯的事情。你从山上刮下去的那个人控制的部门,掌握有足够的资金,足以让一切成为可能,如果你现在接近他,向他承诺,建造一座更高的山峰,营造更稀薄的大气层,并制造更糟糕的天气。”
“这能让他高兴?”地理学家怀疑地问道。
“管他高兴不高兴呢,”我说,“他洞悉规则,却从不屈服。他期待你让他追逐那些难以追逐到的东西。所以,嗯,我想你应该见见他。就是现在。趁大家还都记得他的坠崖。”
数据玩家们转入私人通讯专线,讨论这一可能性。
我信步离开,希望获得感谢,听到的却只是地理学家的一声怒吼。然后他以最直接的路径离开了大山,一脚迈向悬崖,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坐到了结实的椅子上。
两个艺术家和我在空旷地带徘徊。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。我仰望着下方的山脉,他们的注意力则转向与那名登山者召开的一场临时会议。几分钟后,胜利的微笑出现了,随后是一些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语。
▲ 图片作者:Guillaume Gennet
新的一组人抵达了。
只瞥了一眼我就了解了。没必要接近这些闯进来的人。精确定位公司之所以能够成为行业巨无霸,原因很多,但其特殊之处在于,它拥有一些能寻找到天才的天才。这类优秀人才中有一半正沐浴在虚拟阳光下。这些人天生才华横溢,后天的技术发展则让他们如虎添翼,驱动他们的探索引擎,创造了人类的认知奇迹。穿行在山间,他们显得平平无奇,但他们的本体真身却连接着各类人工智能系统和持续运行的发电机,以及研发部门仍在测试的前沿设备。
我向来不喜欢精确定位公司的精英们。
而这一刻让我的成见变得更深了。
他们瞥了一眼,看穿了我,将我无视,对我的卑微工作丝毫不感兴趣。
然后他们检查了我身边同伴的信息。女艺术家仍咯咯地笑着,在空中描摹着图画,她的同伴则闭目养神——他们迥异的行事风格让自己更加惹眼。
这些天才中的一位感叹道:“艺术家们。”
这就是她说的全部内容了。
其他人笑了。笑声不大,不尖刻,仅是自娱自乐地打趣彼此,可能还夹杂了一个不那么新颖的段子。伴随着笑声,这些高手们向下一个数据斜坡发起进攻,不断向上攀登,只要他们愿意继续前进,前方就没有尽头,旅程就永不会结束。
6
精确定位公司的多个部门都在开展外星文明探索项目,每个部门都秉持着不同的策略和竞争理念。但那些仰望星空的人,无论能力如何,命运早已注定。信奉人造黑洞学说的理论家们第一批意识到,宇宙中并非充满了外星文明。但去看望我们的宇宙邻居,大家在一起聊聊天,就跟与身边的人打交道一样,这些都有希望轻而易举地实现。
重大消息在那个周一早上传出。
许多年过花甲的繁忙友人们重新与我联系,询问:我还在为精确定位公司工作吗?就算不是,我知道什么内幕吗?大部分询问永远不会获得来自我私人的答案,但忍受住人工智能和冷漠考验的每个人,都提出了同样的问题:
“你是在和外星人说话吗?”
如果不是这几个词,也表达着这个意思。
“当然,当然了。你们也想和他们聊聊吗?”我打趣道。
对方深吸了一口气。也许他们的慎重放错了地方。
但我可不是爱说谎的人。“没有,对不起,”我重新说道,“你们找错了部门。”
“但你最终会的。”他们坚持认为。
我无法看清未来,也对八卦消息不感兴趣,天才们是否跟外人交易了商业机密又与我何干呢。但明显存在技术性的问题,这就是我要努力解释的地方。
“流入的数据,”我说,“是这么巨大,精确定位公司还没做好准备。没有人能做好准备。我们正在下载漫长岁月里产生的照片、音频和视频数据,横贯古今。从数万亿个世界——临近的恒星和遥远的星系下载。虽然大家可能听闻我们是多么地聪明,我们的设备是多么地智能……然而,我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。精确定位公司是一头可以喝掉整条河流的大象。但这是十万亿级的汪洋大海,精确定位公司正在离海岸一百万公里远处游泳呢。”
从始至终,我都很喜欢这个“水世界”的比喻。
“哦,但仍然听起来很刺激。”我的前妻说道。
她很少能对什么事物兴奋,我不得不说。
“即便我们无法理解他们在向我们述说什么,”她继续说道,“我的意思是,我喜欢已经公布的那些片段。那个长着翅膀的外星人,可真是个美女。”
上百万个物种都有翅膀。到目前为止,数字还在持续增加,即使站在人类记录员的角度也是,看来我们再也无法享受哪怕一分钟的慵懒了。
数据奇观如此奇妙,但当它无穷无尽时,就不奇妙了。
“我为你感到骄傲。”我的前妻说道。
平淡无奇的一天里,响起了另一声惊雷。
“我必须回去工作了。”我说。
“那是当然了。”她说道。
然后,仿佛我成为了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一般,她发出赞叹:“干得好,科林。”
在接下来的18分钟里,我体现了人机结合技术的精华。我按照接到的数据请求,转移资金,向人们支付薪酬,以换取他们对公司的回报。我本来可以完成第19分钟的工作,不过发生了意外。研究预算突然遭到冻结。冻结无处不在,无处不有。一千个项目被取消了!丝毫没有一点怜悯。我被告知,什么都不要做。对任何拥有三个以上神经元的生物而言,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。这就是外星人到来日。但原定的每一个飞船研制计划都被搁置了,冻结的钱全都被转入了一个账户,访问权限只被赋予一个新组建的团队,它有一个特殊的名字:
传奇之城。
我无法猜出这个名字的真实意思,但这无法阻止我的想象。就在我遐想的时候,我获知传奇之城正在公司总部里最为安全的房间里开会,我则被邀尽快参会。
7
“我们找到她了。”一个男人说道。
很明显,他在对我说话。就这么一句话。
但他身旁的女子并不赞同:“不,是你的贡献,科林。没有你,我们将彻底错过她。”
我数着这里的面孔,共有23人。他们饮料的芳香,溢满了整个会议室。他们都是精确定位公司最优秀的人才。此刻,每个人都盯着我懵懂的脸。
“哦,真好。”我反应过来。
然后,我补充道:“很高兴能帮忙。”
接着又问:“我究竟发现了谁呢?”
“你的舅姥姥。”那个男人,一个声音洪亮的小个子,别扭地抖了一下肩膀,宣布了这一消息。“事实上,我们现在能看到麦蒂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从其它地方传来了实时影像。”他的回答很隐晦,“你想看看她吗?”
未及我回答,影像就开始播放。一道长长的墙,演变成街景。只不过这条街看上去更像一条黑缎地毯而非道路,附近的建筑都不像人类所造。它们的结构,与其说是人工建造,不如说是自然生长出来的,充满了不规则的斑点和乱七八糟的角度,让人感到惶惶不安。一颗红矮星垂悬在天空,空中漫布着粉红色的厚厚灰尘和闪闪发光的机器,地毯般的街道上挤满了外星人,不是一个物种或十个物种,而是无数的形态在游离与舞动,发出了各种携带特定信息的声音。在混乱人群的深处,站着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,一个被认为死亡但现在倚靠着一个獾状直立生物的女人。我发现她的头发一如既往的乌黑,但长得更长了。岁月没有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任何痕迹,所有的惊喜如雨般倾泻下来。我有点吃惊地发现,这位女士在与一个动物亲密无间地互动着。我从来没有想到过,麦蒂会养宠物。
“是实况图像啊。”我说到。
“不,这一段不是的。”女人解释道。
那位男负责人浅浅地笑着,瞥了一眼他的女同事,然后又看看我,说道:“你不正在找这个人吗?”
“我想要的是照片。”我说,“人工智能可以提供帮助,所以我让它们帮我搜索照片。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从它们那里获得信息了。”
“嗯,搜索继续进行着。”他解释道,“几个人工智能系统使自己成为了搜索那张脸庞的专家,当信息大门被打开后,它们熟练地找到了麦蒂。”
“麦蒂,”我自言自语道。
每个人都望着我,一言不发。
我非常兴奋地说:“也就是说,外星人把麦蒂带到了外星球上。”
或许这些人今天心情很好。他们中的一些人笑了,尽管笑声中并未充满欢愉。站在我面前的小个子男人则咒骂了一句,但他的声音中透着非凡的热情。
没有人想教训晚来的嘉宾。
“时候到了”,女人说。她很漂亮,尤其是她对我挤眼睛的时候。她说道:“你现在可以看到麦蒂了。”
麦蒂对她的宠物低语了几句话。我听到了她说话。不知为什么,她的声音从嘈杂的背景中飘了出来,和我过去幻想的她的声音一样。但每一个词我都无法理解。然后那头野兽宠物竖起了它的无毛手掌,对着她的舌头。舌头舔了手掌两下,然后又舔了两下。然后,它对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,用一片深蓝色的湿润的肉抚摸着麦蒂的手——那是它长满獠牙、火力旺盛的大嘴巴里伸出的舌头。
“他们在接吻。”我猜。
“谁在乎呢?”男负责人说道,“还是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。”
麦蒂的影像消溶了,没有声音或挣扎。她立刻变成了一滩水,被黑色地毯所吸收。那个宠物坦然接受了她的离开,迈着两条腿走开了。
“好吧。”我低咕着。
我没有更好的想法了。
“这是今天早上录制的影像。”男负责人汇报道。
“她是死了吗?”我问道。
“不,她的身体只是暂时存在,由当地材料构成。她的大脑存放在别的地方,可能受到了保护。这就是宇宙旅行的方式。我们知道这一点,非常确定地知道这一点。生命实体不需要去任何地方,就可以实现穿越。具体方式就是,在你需要的时候、需要的地方重组躯体,在你需要离开的时候,拆解躯体。”
我点了点头,问道:“你现在可以看见她吗?”
“是的。”他说着挥动了一下他的手指,“这是她的实时影像。”
天空变得黑暗一片,里面闪烁着一些混浊的光,在空旷的天空下延伸着广袤平坦的地面。麦蒂躺在地面中间,一丝不挂。在刚刚那段影像的外星街头上,她是穿着衣服的,虽然作为不懂时尚的直男并没看出那些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。但此刻在新坐标上,她的胴体全现。表面看来,她在工作,在调试油画染料的明亮颜色。那些物质由一千只机械手臂喷出,似乎在按照她的思维控制有序运动着。
我盯着那具溅满油料的胴体,直到我自己感觉到尴尬。然后我看到了天空。“所以她是跳到星球的晚上那面了。”我猜测道。
“不。”男人嚷道,房间里的其它人都点头表示赞同。
我看着那位最漂亮的天才,说:“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”
女天才瞥了一眼自己的上司,希望获得授权,进行解释。
男负责人沉默地耸耸肩。
“我们收到的每段影像都带有一个记号,一段标记”,她说,“想象一下,这个地方比人类的全部图书馆存储的信息量都更加巨大,信息内容都更加丰富。嗯,这个特殊的地方被称为传奇之城博物馆,至少我们的外星语翻译人员决定这么命名它。”
“她是一个艺术家。”我说着,呆呆地看着黄白相间的油漆河流,闪烁着潮湿的光芒。“麦蒂是沃尔特的第一任妻子,据说她死于土耳其。我只听说她生活中有一个秘密,但实在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具体内容。沃尔特告诉了我母亲一部分秘密: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才,受到了某种关注,因而获得了奖励。”
我停了下来。
在我的一生当中,从来没有如此之多的目光密集地注视着我。
最后,我问:“你们为什么让我来这里?”
大部分眼睛转向那位男负责人。
然而,他决意不做任何解释。
“这只是一次即兴尝试,”我说,“我向搜索引擎寻求帮助,仅仅一次。现在竟然找到了她。”
“看似如此。”那个男人大声说道。
“我还能做点什么吗?”我开始发问。
在还没有人回答之前,我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。“你们还发现类似的其他人了吗?”
男人直起腰来,激动但又懊恼地说:“没有。”
这看起来不太可能,不合逻辑。“为什么没有发现呢?”
耸肩是最好的回应,房间里有其他人也沮丧地耸了耸肩。
“我妈妈的舅舅”,我开口说道,“沃尔特暗示,麦蒂享有一种非凡的荣耀。但是,他并没有提起星际飞船和外星人。”
眼睛一双接一双地流露出了失望。人们开始通过私人频道进行交流。可能是在决定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吧。
“所以,外星人喜欢她的艺术,”我大胆地猜测道,“他们把她带到了他们的星球。在星际飞船上,她被冷冻了,或者时间的流逝变慢了,所以她几乎没有衰老。然后,她苏醒了,开始在那个巨大的博物馆里,实施她规模宏大的艺术工程。”
好像没人在听我说话。
我注视着这位一丝不挂的女士在巨大的地板或者说画布上,尽情挥洒着红棕色的染料。
一些人的目光转向我。
“她在我们附近的一颗星球上,”我猜测道,“或者以星际驱动方式飞行才能到达的地方,速度超过了光速。”
传奇之城负责人不屑地冷笑道: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”
“不是那么回事?”
▲ 图片作者:Brian Miller
“博物馆并没有坐落在任何星球上,”他解释道,“这是一个戴森球结构。我们估计它的直径略大于一光年。”
我不禁脱口而出:“靠。”
“根据导航标记,你看到的一切,飘浮在远离于每一个星系的虚空结构中。”
“靠。”这个词似乎最能表达我的感受。我又咒骂了几遍。
“经过数百年的科学探索,”男负责人继续说道,“我们终于意识到距离其实并无意义。人们在车库里不需要宇宙飞船,在壁橱里也不需要运输机。因为每个星球都非常容易到达,只要你洞悉了其中的技术奥秘。”
“那我们知道这些奥妙了吗?”。
没有人回答。
“那么,麦蒂究竟在哪里呢?”
“可能位于某个离我们比较近的地方。”他允许我知道这一点。
然后,那位女组员兴奋了。她跟我交流,也和其他人说话。她指出:“等我们找到了她,我们就可以使用逆向工程技术。那样的话,我们就有希望打开天空之门。”
8
老人笔挺地坐在他那特制的病床上。医院里一派繁忙景象。我自报家门。但很显然,他不止记得我的名字。“上帝呀,科林,你看起来很像你妈。”他说道,“我相信很多人都这么说过。”
“你很像你父亲。”我说道。
脱发主要遗传自母亲一方。病人的母亲赠予他这一礼物,帮助他与自己结过两次婚的父亲长得更像一些。此外,他的名字叫沃尔特二世。“我本想去参加她的葬礼。但我身体状况太糟糕了。”他说道。
“现在不是了。”我观察着。
“谁说不是呢?”一根又一根管子喂养着沃尔特健壮的身体。外科手术魔杖一般的器械正在处理衰老遗传学问题。如果这些激进疗法继续下去,我妈妈最后一位活在人世的的表亲,最终将有希望摆脱病床和轮椅,走出房间。那么年轻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健壮。没有人曾想到过他将重获新生。
我站在那里,对我的母亲无法活得更久一点而感到懊恼。虽然我很善良,但对这位幸运儿,我依旧荒唐地觉得愤怒。
病人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。
或者他礼貌地忽略了这一点。
他优雅地挥动着肥大的手,说道:“你想坐就坐下吧。我猜你来这里是想谈谈那位女士,
床边的椅子似乎靠得太近了,还是坐在柔软的懒人沙发上更好。
“我几乎不记得麦蒂了。”他说道。
“就是那位艺术家。”我提示道。
“对啊,我对她一无所知。”
“或者说她是你父亲的妻子。”
“她才不是呢。”他暴躁地大笑一声,令人印象深刻,“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,她就已经不是了。他们早已不是夫妻。”
职业心理学家向我建议了几种谈话策略,但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撕开裂口。就是对症下药。我们已掌握的最高级技术,就是搜索世界的技术,寻找一个几十年前消失的人。传奇之城相信人工智能系统和算法工具将能够解答每一个谜题,但在那之前,他们给了我足够的授权,让我和一位老人谈话。
我播放了一段录影。我们注视着那个大都市世界里的麦蒂。她正坐在一个类似咖啡馆的地方,吸着一种根茎般的香烟,同时喝着类似牛奶的东西。这是昨晚发布的录像,目的是让人们能够更进一步地看清细节。精确定位公司准备耗费巨大的财富,购买与这位一夜成名的女士有关的任何物品,包括医院诊疗床上乐不思蜀的一些高龄老人手里的收藏。
我没提钱的事。
老人对着这段影像点点头,看上去若有所思。
“她终于说话了。”我说道。
“我听到声音了。”
“是她的声音吗?”
他耸耸肩。“你能记得大半辈子之前人们说话的声音吗?”
“如果这些人对我很重要,就一定会记得。”
麦蒂掰断了吸了一半的香烟,和同伴讲起了闲话。莫非这是她目前所说的最重要的内容?谁知道呢。坐在她桌上的是一个矮小的金色生物,它不太像是由肌肉构成,更像是由光构成的。没有人能回答类似的令人费解的问题。两个毫不匹配的生命体,除了静静地坐着,再没有做其它事情。
她将在几分钟后消解。但精确定位公司会对这一结果保密,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。
录像跳回开始位置。
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,一位或几位传奇之城成员监视着我们。我感到他们想要的并不是两个坐在医院病房里的老头子,而是更加实际的东西。
我和他们一样感到不耐烦。
日益年轻的沃尔特发现我在抖脚,他说话的口气跟其他那些还有一万年可活的老人一样:“放松点,孩子。”
“我放松不了。”
“那好吧。你来这里想干什么呢?”
“我来征求你的许可。”我说道。
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查找你的物品。我们想找到任何麦蒂可能留下来让你家人照顾的物品。”
“就像一些旧画。”沃尔特说道。
“对,诸如此类。你还记得有些什么呢?”
他耸耸肩。这姿势暗示着有东西存在。就当我的希望之火燃烧起来时,他说道:“欢迎你去看看。是的,我给你许可。可没有什么东西。”
“你确定?”
“我父母去世后,所有东西都扔了,那可是几十年前了。哦,该死,我怀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。”
我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。
他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。一瞬间的兴奋,也许吧。
我张大了嘴巴,说道:“噢,这真让人失望。”
“是啊,太糟糕了。”他说道,语气里充满了讽刺。很明显,他不关心这些事情。
最后需要提到的话题。“你可没有扔掉你的记忆。”我大胆地说。
他耸耸肩。“我会告诉你麦蒂是一个怎样的人,对我来说,她是圣诞节里萦绕在我们身边的人。这就是全部了。在那些日子里,请相信我,对我来说,圣诞老人要比她显得更加真实。”
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一无所知。我关闭了关于麦蒂的录像,询问了一些其它问题。我的问题和专家提出的相关建议,都试图挖掘出老人记忆中的丰富细节。但越来越年轻的沃尔特除了模糊地回忆起童年的塑料玩具、圣诞火腿和在其他小孩众目睽睽下说过的话,就再没别的了。
问话结束。
就像麦蒂和她的金色小伙伴一样,我们坐在一起却一言不发。
沃尔特终于打破了沉默:“我们什么时候发射宇宙飞船呢?”
“我们正在建造星际引擎。”我说谎了,“在月球背面的一间新工厂里,共建了50个。”
“那很好啊。”他说道。
我站起来,感谢他愿与我谈话,然后便离开了。
这是第一次访问。
站在走廊里,我与传奇之城的优秀人才们进行了简短的对话,他们没有看到沃尔特二世身上的潜质。
▲ 图片作者:Tyler Lehman
“再过几个星期,”传奇之城负责人建议道,“总的来说,重新焕发活力的大脑会有更加清晰的记忆。”
“但我现在已经尽力了。”我说。
“那当然了。”然后,他就不见了。可能去追踪另一个无用的线索了吧。
我不是最聪明的人,但我非常欣赏世界的运作方式,知道如何获得优势。我切断了自己和精确定位公司之间的所有电子联系,然后开始了第二次访问。
我大声地敲门,大步地走进房间。“实际上,沃尔特。先生,有一个片断,我想和你谈谈。”
老人已经对我感到非常厌烦。一切表露无遗。
“多年前,你和你妹妹与一位表亲相约午餐聚会。那就是我妈妈,当然,比较凑巧,她说过一些你之前可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。”
这个问题获得了大声回应。“嗯?”
“对啊,据我所知,午餐之后,你们隐瞒真相的父母召开了一次会议。”
突然之间,那张脸看上去非常苍老和震惊。
“果然,”我说,“不出所料。”
9
面对风景,我们仰视,而更多人俯视。我注意到了这一点。他们身后的山峰是否需要攀爬,并不重要。人们想看到脚下的世界,将风景尽收眼底。而世界是否是虚构的,并不重要。我细细观赏着山谷和那些孤零零的松树,以及一只应该是秃鹫的鸟乘着上升的夏季干燥空气盘旋而上。“我们称之为俯视,”我平静地说,“而不是下看。说明这是站在我们的立场,我猜。”
“对不起!”我的同行者问道,“你想跟我说什么?”
没什么,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。
“我再一次感谢你帮助我们筹措了资金。”她说道。
“很荣幸能够提供帮助。”我回应道。
她浅浅地笑了一下。“这让你成为了我们的赞助人。”
这个称呼不错。我笑了。
一只手抬起来。她有意或无意地在我们之间的空中划了一个问号。
她想知道我此次约她见面的目的。
“我一直在研究你的工作,”我坦诚道,“不是和精确定位公司有关的那些事情。和那没关系。是公司雇佣你之前,你所做的那些事情。”
她露出一个谨慎的微笑。
“我不认为我能理解你的艺术。但它美得让我无法呼吸,试着去欣赏它。”
“这可是最怪异的赞美。”她说道。
然后,我约的下一个客人走出了松林。他提前两分钟来到这里,预示着好兆头。一位会计的奇言怪语把他引到了这里,但当时他们都不知道,这位会计在他们生活中可比其他人重要多了。
“我想感谢你,”我的艺术家朋友说道,“这正是我来的原因。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干。”
“先等等。”我坚持道。
她瞥了一眼小个子男人,对他生平履历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开篇故事予以了忽视。
“我要跟他谈谈,但不会花很长时间,别担心。我还会帮你的。我对你的帮助可能你几辈子都偿还不尽。”
好奇心将她的双脚锁在虚拟地面上。
走近传奇之城的负责人,我说道,“谢谢你过来一趟。”
“我很少来这里。”他警告道。
是的,这是他稀释过的虚拟化身,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聚焦于那个充满悬而未解的问题的世界。
“是我找到了麦蒂。”我说。
他的身影并没有变化,化身技术并不会产生那样的效果,所以我无法感受到他排除了一切干扰,聚焦于我。我所看到的,是灰蓝色眼睛的凝视,并听到了一个紧张而纤细的声音,“是你找到的。”
这不是一个疑问句,是一句充满怀疑的话。
“你之前找到了她吗?没有吧。”我瞥了一眼艺术家,我的同伴迎着我的目光。我说道:“我采到了火种。你知道吗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四岁的时候,决定为家人做一顿晚餐。我用一台微波炉、拉面条和芹菜茎作为工具和原料。我把食物放在转盘上,设定了加热程序。加热了二十分钟,用的高火。窜出的火苗令人印象深刻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?是说你已经疯了吗?”
“不,我承认不是我发现了火种。我怎么会发现火种呢?我当然不是第一个驯服它的人。我没有提出重力、时空和生命进化理论,你也不行啊。在我们之前,已经有其他人完成了这些工作。在人类四处扩散之前,其他各种各样的生物和他们的星球也取得了同样的发现。他们也经常认为自己是神圣的先知。”
男人向山坡下望去。
“这对你构成了困扰,我想。或多或少吧。你和传奇之城的其他成员都如此,你拥有这些巨大的天赋,手里握着宇宙的钥匙,你所要做的一切,就是研究如何在宇宙之锁里将钥匙转动。但现在要实事求是,在你的人生中,你发现过宇宙中其他生物没有发现过的事物吗?你作为第一人发现了什么规律吗?何种定理应当以你的姓氏命名?没有,没有,全然没有。这就是唯一的诚实答案。”
我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,稳定而深沉。
“你当然可以成为指引人类打开宇宙大门的向导,”我说,“这将是一个伟大的成就,毫无疑问。当你看到万亿兆的影像资料时,你看到那一张人脸了吗?这会让你感到困扰吗?有人已经在那里了,她一点都不像你,不是吗?”
“但我们现在看到了三张脸。”他告诉我。
“他们在传奇之城博物馆工作,我说得对吗?”
他点点头,然后顿了一下,说道:“他们好像是在那工作,是的。”
“我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到麦蒂了,”我说,“你会如何利用我的洞察力……好吧,我其实不清楚,但如果我帮你,我需要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”
“思考吧。”他说。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他又说道,“你想去看望麦蒂吧。”
我耸耸肩。“我想行走在另一个世界,任何世界,但这并不是我此刻所说的意思。”我指着那位站在虚拟悬崖边的女士说,“她应该去,像她一样有能力的艺术家,以及更多这样的人应该去。他们应当是进入宇宙的第一批人。如果他们想让我加入他们的行列,那很好。他们也可以邀请你,但他们比咱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更加重要。”
“咱们中的任何一人?”他生气地重复道。
“你和我”,我说,“我们仅仅是将正确的数字放进了本该属于它们的空格里。”
10
相见不如怀念。麦蒂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。是的,她很可爱。和她谈话,让我联想起了我去世的家人。但即使我们坐在一起讨论重要问题时,我脑子的大部分都被用来欣赏这别有洞天的地方,视觉和听觉都是那样奇妙。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,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在我桌前缓步徐行和跳舞更棒了。
“所以,你是找到我的那个人?”她问道。
这并不准确。但我可以说:“我只是第一个意识到你的故事被谎言掩饰了的人。”
她比我预料中要更开心。
“跟我说说。”她继续这个话题。
“地球上最优秀的人工智能系统捕获了你的信息”,我说,“老照片,离婚文件,以及租赁合同、旧航空公司记录都被翻了出来,但没有人发现太多线索,除了署有你名字的一张涂鸦画或一首短诗。这可不是好事情。无论伟大与否,每个艺术家都会留下一批作品。”
这换来了一个感兴趣的笑容。
▲ 图片作者:Nicolas Trillaud
“当然,也许传奇之城博物馆索要了你和你的作品。但是我们将你小时候的照片,你同学那里的照片以及你不认识的人那里保存的你的照片,都恢复了出来。在所有的照片之中,你在初中艺术展上的一幅作品留影蕴含了最为丰富的信息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在那之前,你和你的艺术已被他们收藏了。事实上,我们认为,从你六岁生日以后的某个时间起,博物馆就找上你了。”
在我说话的时候,她的目光转向了别处。当我暂停的时候,她将目光转回来,用力地盯着我。
我不喜欢那双眼睛。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喜欢。
“你高中毕业后搬到波士顿,然后你和沃尔特结了婚。但与此同时,你过着随意变形、随时移动的生活。你像任何同龄人那样,只不过你的大脑已被重塑为一个永恒存在的晶体。在你童年卧房下方两百米深的地方,我们发现了一台机器,里面存放着一个晶体。我的老板们找到并最终破译了这台机器。现在,我们正在组装线上大量复制它。我是第十个得到这一殊荣的人,顺便说一下。我可以向无穷远的地方传输自己,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,使用当地的材料可以组装起一个富含水分的肌肉实体。这一实体可以按照我的意志保持外形,我发出指令后,这一实体便溶化成水,由黑地毯吸收。就是文明世界里吸收水渍的那种黑地毯。”
她得意地瞥了我一眼。“它就这些本事吗?我没有留下任何的涂鸦,是你们破译了其余部分吗?”
“不”,我说。我告诉她,我妈妈对睿智的老太太很着迷。若干年后,当她把这份迷恋对自己表亲说了后,就导致了那场糟糕的家庭会议。父母向一对怒气冲冲的孩子坦白,孩子们却一个字也不信。
“沃尔特和他的第二任妻子”,我说,“你告诉了他们一切,或者说是足够的信息,是吗?”
她耸耸肩,说道:“我在他们厨房的地板上溶解了。而三分钟后,我又按响了他们家的门铃。”
在她诉说这一切的时候,我则注视着这神奇的世界。你怎么可能不放眼四周呢?
“这就是传奇之城博物馆。”我下意识地说道。
“我被选中了”,她说,声音平静但透着一丝坚毅,“那时,我六岁,他们没告诉我父母,因为他们不可能告诉我父母。他们在晚上来到我的房间,在空间穿梭舱里对我进行了重组。”
“这是那个设备的正式名称吗?”我打断了她。
“不,这只是我对它的拙劣翻译。”
“你现在仍然被困在那里吗?”我问。
她笑了,一只手,然后是另一只手,掰碎了燃烧的木桩。她承认了:“在我身上,他们看到了潜力。出于诚实,就让我们承认吧:我总是陷入深深的怀疑,我到底能创作出什么对宇宙有意义的东西,或者哪怕只是对我自己的意义。”
“我们每个人都在怀疑。”我说道。
这次,我说话时,她盯着我。然后,她静静地问道:“你是干什么工作的,科林?”
我介绍了自己的情况。
“噢,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沃尔特。”她说道,“他热爱数字,我打赌你也是。”
我可从没这么想过。
“所以,现在人类可以自由穿梭于宇宙了。”她说完,露出洋洋自得的微笑。
不,我没那么喜欢她了。
“谁建造了空间穿梭舱?”我问道。
“没人知道。”麦蒂回答。
我在那里又坐了一会,想知道这场对话会如何结束。
接着,她说:“我可能见过她。”
“你说的她是指谁呢?”
“你的妈妈。那时她十二岁上下,来参加圣诞派对。”
“对。”我说道。
“但我实际上一点都不记得她了。真对不起。”
我看了麦蒂最后一眼,然后再没有说一句话,就让自己重新化为了水汽和其它简单成分。没有我们在其中,这些成分没有任何意义。
📝 责编:苏小七
📝 翻译:白续辉,审校:punch、东方木
📝 作者:罗伯特·里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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